文/郭丽漫（山西）
小院不小，足有一亩多。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小院总是显得挺小。密密麻麻的玉茭哨兵似的站满院子，墙边是枣树、香椿树、杏树、还有两棵高大的杨树。于是小院就小了。
小院很老，有一百多岁了。姥姥16岁嫁到这个小院，一住住了72年。姥姥享年88岁，在这个小院里养大了四男二女六个孩子，还带大了我。这个小院和姥姥一起，熬过了战争、饥馑、灾荒以及无数的苦难，也有过平静、踏实、红火的岁月，走着走着，从青春到壮年到垂暮，走过了整整一个世纪。
一、那一年我6岁
那年，姥姥姥爷都还是硬朗的老人。姥姥头发还没有全白，浓密的发丝终日梳得整整齐齐，黑色的卡子别起来，干净利落。
那时候，姥爷不仅能下地干活，还自己刨荒地种菜。夏天来临的时候，姥姥的小院热闹的很。家门口一溜全是各种各样的鲜花，步步高、蜀葵、海娜花，姹紫嫣红的花儿惹得蜂飞蝶舞。花畦前面是菜畦，豆角架子上吊着一串串饱满的豆角，西红柿涨红着脸笑着，黄瓜顶着小黄花，披着柔软又坚硬的刺。菜畦前面的玉茭不是为了卖钱，就为了早点掰下来给我们解馋的。
小院的前面还有两间房，住着大舅一家子，我天天和大舅家的表哥表妹一起玩耍。靠近厕所的地方长着奇怪的植物，我们扯起来玩，姥姥从不骂我们，只是告诉我们，那是一种药材，叫王不留行。村里谁家媳妇不下奶，姥姥就把这草药给她送过去熬汤喝，果然就有奶了。
6岁的记忆比较模糊。我只是记得那些西红柿豆角肥硕而鲜嫩。架子下面玩一会，顺手摘一个西红柿，让姥姥给我用白糖拌了吃，吃到最后，那些西红柿的汁和着白糖，甜的迷人，端起碗来一口气喝光，再舔一舔碗边边。中午，姥姥给我做豆角焖面——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焖面，唇齿间的香味，一直穿越时空留在了我的灵*深处。
二、那一年我16岁
舅舅们都已成家，院子里的树木少了好些，但小院依然热闹。最热闹的是春节，舅舅们带着老婆孩子，姨姨姨夫带着女儿女婿还有几个外孙，我爸妈带着我们姐妹，家家都买了摩托车，院子里停得满满的，孩子们嬉闹奔跑着，姥姥家的小院显得更小了。姥姥的热炕头上挤满了人，孩子们跑来跑去，大人们在锅边忙碌着，大铁锅里热气腾腾，一揭锅盖，蒸肉、丸子、花馍，满满当当。地上的洋炉子烧得旺旺的，火苗舔舐着“吊子（忻州方言称炒勺为吊子）”，里面炖着“大烩菜”：山药蛋、豆腐、白菜、金针、海带、丸子、红烧肉，吊子里咕嘟嘟地响着，弥漫着醇厚的香味，炉子边上温着一个小酒壶。姥爷在炕沿边的一个矮沙发上坐着，逗孩子们：“烧酒壶壶肉吊吊，看看香呀不香！”
炕上地下坐满了人，开饭了。姥姥总是不吃的，她不上炕，在地下照料端菜、添饭，哪个娃娃要个碗，哪个大人少双筷子，谁要喝稀粥（忻州人每天离不开的“稀粥”，其实并不是粥，而是小米汤），姥姥一一照料。儿女们隔一会扯着嗓子喊一声，妈你也吃哇！姥姥总是说，我还愁吃哩！你们欢欢吃哇！
寒冬腊月里热气腾腾的年，满屋子热腾腾的水汽，过年新糊的窗子一直开着，热气把新新儿的窗花都快熥湿了。
热气腾腾的小屋，热气腾腾的小院，欢声笑语飞到了天际。
三、那一年我26岁
小院没有了庄稼，只剩下一点点菜畦，菜畦的边上倒是还有一些花草。我的儿子也一岁了。过年的时候，姥姥姥爷被舅舅们接到了城里。小院开始变得冷清了。夏天的时候，姥姥姥爷还是愿意在村里住。我陪姥姥在小院里坐着，树木越来越高大，姥姥的身影渐渐佝偻。我回来了，姥姥还是要给我做焖面吃，自家的豆角，好吃。
四、那一年我36岁
姥爷早已去世，姥姥的身体在那一年也开始出现状况。夏天的时候，姥姥吐了褐色的东西，是不好的征兆。舅舅们要接姥姥来城里看病，我也陪着。姥姥锁上那个锈迹斑斑的老式的插销铜锁子，我回头望一望这个院子，院墙颓败，房檐上的蒿草在风中抖动，炎热的夏季，我的心万种苍凉。
病榻上的姥姥还是那么坚强，那么豁达。我给姥姥写下一首诗——《拉着您的手，不想让您走》：
拉着您的手
不想让您走
多少体己话
咱还没说够
拉着您的手
不想让您走
理一理您鬓边的白发
想起小时候
您给我梳头
拉着您的手
不想让您走
搓一搓您枯瘦的脚
泪光中看见
您脚上坎坷的老茧和被裹脚布弯曲的趾头
拉着您的手
不想让您走
我还想回村子里看您啊
还想让您笑盈盈的把我瞅
拉着您的手
不想让您走
我还想吃您做的焖面呀
还想让您为我的碗里夹上一片片肉
拉着您的手
不想让您走
人生的苦难有多少
您从来不曾说出口，
为什么，全都生生咽下在喉头
拉着您的手
不想让您走
人生的幸福有多少
您从来不曾去享受
为什么，点点心血全都为了儿女流
拉着您的手
不想让您走
我是您最疼爱的外甥女儿呀可不可以，让您的爱
一直一直地停留
拉着您的手
我是真的真的
不想让您走
写下这首诗的第二天，农历七月十六，姥姥走了。
五、那一年我46岁
姥姥走了10年了。姥姥啊，几回回梦里回小院，欢喜扑进您的怀。耳边还在听您说话，醒来却只有泪两行。
回到村里，小院熟悉又陌生。院墙快要塌完了，有人把垃圾扔到墙边来，后面的人跟着扔，垃圾越来越多，苍蝇嗡嗡的，麻雀喜鹊老鼠在院子里旁若无人的出没。窗户纸千疮百孔，蜘蛛网挂在上面。大舅曾经住过的房子塌掉了一大半。院子里的杂草生机勃勃，那枣树、那香椿郁郁葱葱，原先靠近厕所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了一片中药材——王不留行。老屋还在。小时候过年红红火火热气腾腾的场景仿佛还在昨天。伸出手想要抓住那旧时光，不知不觉已经湿了眼眶。喉头哽咽，泪眼婆娑，忍不住一遍一遍问小院：小院啊，你把疼我爱我的姥姥藏到哪里去了？姥姥啊，您在哪？！问一遍，哭一声，再问一遍，再哭一声。一遍、一遍……小院不说话，但我知道，姥姥能听到我的声音，姥姥还是那么年轻那么健康那么慈爱，她看着我，告诉我——姥姥在，俺娃不哭。
作者简介
郭丽漫，女，山西忻州人，祖籍河北唐山。曾做过多年财务、文字工作。作品散见于纸媒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