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气比人守信,从不失约。
和我父母一样的农村人,他们一辈子都巡着时令节气,在农历里奔波劳作。他们守着家庭儿女和土地粮食,守着最传统的自然农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在他们朴素的执念里,始终坚信:只要大地不死、锄头闪亮,则无惧世间烦忧。
1、立春:春日春盘细生菜(唐·杜甫)
二十四节气之首,又称“打春”。在旧时风俗里,它既是一个古老的节气,也是一个重大的节日。古时,逢立春天子都要亲率诸侯、大夫迎春于东郊,行布德施惠之令。而在乡间,村里会推选一位老者,用鞭子象征性地打春牛三下,意味着一年的农事开始。在我们家乡,立春民间习俗是吃萝卜,称为“啃春”,这个词,很北方。小时候,立春的萝卜大都来自自家的菜窖。秋末冬初,父亲都会在自家后院挖个两三米深的地窖,挖空拍实,搭好菜架,安好梯子,将秸杆做的草帘盖严,一个简易的菜窖就大功告成了,它以恒定的温度保障了农家一个冬季对新鲜蔬菜的需求。脱水数日的白菜,在入冬的第一场雪后入窖为佳,它们整齐地排列着,像列队的士兵,等待检阅。萝卜切顶、土豆散放、香菜睡在白菜叶怀里,菠菜隐藏在青菜间保持水分,它们是白雪冰封下最鲜亮脆生的秘密。最普通的大白菜入窖后最难打理,怕热又不抗冻,离入口太近,白菜会心生寒意,碎玉般的冰碴布满周身;温度过高、湿度太大,烂菜长芯再所难免。由于菜窖里空气稀薄,容易二氧化碳中毒,孩子们是不被允许独自下窖的,所以在母亲给菜窖通风换气,收拾烂菜叶老家叫做“打拉菜”时,我们雀跃着得此机会,堂而皇之的下得窖来。我喜欢蔬菜水果散发的清甜,喜欢菜窖里的湿溽空气,这种氛围很奇妙。就像更小的时候,我经常会躲进柜子,只为能闻那原木特有的气味。如今超市、果蔬店里四季的瓜果蔬菜混乱了季节,它们在暧昧的射灯下,故作姿态,却又怎能比得上应季的萝卜白菜清简味甘?不是娇情,我时常都会站在柜台的琳琅满目前发呆,为晚餐吃什么发愁。(萝卜应该豪放的啃,此处只能借丝代之了,婉约有余,豪迈不足)
2、雨水:小楼一夜听春雨(宋·陆游)
冬未去春未来,北方的“雨水”多在“七九河开,八九燕来”的当口,虽然迎面遇见雨星星的机会还不是很多,婀娜旷日的春也还没有来,但那份待坚冰初化,寒意渐浅,春水日升的美好已经在心里种下,盈盈。十一月,十二月,一月,二月,风累了,强弩之末的它即将倒在第一滴春雨里。河边柳向着初暖的太阳,阳光每移动一寸,柳芽就长几分。随后,它像是听到了个难以自持的笑话,脸憋得通红。
开春,田野里积草落叶厚密,最省时管用的方法就是燎荒。归拢枯枝败草,培土成陇以控火势,趁风起,在土圈内顺风点火燃草,噼啪声四起。火一近身,草木便软了,扭曲着随风势腾空而起,也许它从未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飞上天,来实现化泥护花的夙愿,那生命最后的离世姿态,超然洒脱。
记得那时候,父亲会轻轻用锹扑灭余烬的灰,稳稳妥贴。燎荒后的土地地表温度快速提升,土壤加速解冻,冬天寄生的害虫虫卵也灭杀殆尽,而燎荒后产生的钾肥也无声息地营养着过火的土地。
一切妥当之后,只等一场雨水后的青绿汪洋。
3、惊蛰: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唐·韦应物)
面对春天谁都无法从容,每一个“忽如一阵”之前,都会急急的杀出一声春雷。惊蛰是集合令,那些冬眠的、蛰伏的、沉睡的,都会在第一声春雷过后苏醒,天地于是便有了声响,自此春天就有了它该有的样子,喧腾雀跃。待下一声惊雷炸开春花前,第一拨新蒜就该种下了,它是大地上最先像样的绿。
其实在深冬的案头,大多数人家里也都会水培一盘青蒜。记得小时候,母亲会用类似竹篾那种又硬又有弹性的东西,把蒜瓣从腰际手拉上手,肩靠着肩穿成一个圆圈,放在一个中间盛开一朵粉莲的蓝边白搪瓷浅盘里水培。不多时日,须白茎青,嫩黄碧绿的蒜苗,亭亭玉立犹如一首纯真的童谣。汪曾祺老先生在《岁朝清供》里曾写过:曾见一幅画,一间茅屋,一个老者手捧一个瓦罐,内插梅花一枝,正要放在案上,题目是“山家除夕无他事,插了梅花便过年”。农家没有汪老爷子的雅兴,培盘青蒜放在案头照样出彩。况且,梅花怡情,蒜苗解馋,凉拌菜放上几段,顶在菜尖的蒜苗,像是一支乐队的领唱,割了摊鸡蛋,黄与绿,荤与素像是盛唐与雅宋的对话,各美其美。
4、春分:仲春初四日,春色正中分(五代宋初·徐铉)
春分最公正。时间悄无声息,就像卧在墙角的猫,看似昏昏欲睡,实则清醒警觉。日子徐徐打开,人们不自觉但节气自知。如期而至的春分,这一天,昼与夜势均力敌,白与黑旗鼓相当,整个人间,没有高低盈亏,妥贴而又圆满。这一天,草木一半在深土,一半在阳光;这一天,花朵一半在沉睡,一半在苏醒;这一天,我们一半用来看春风行至,一半看春和景明。
这一天过后,下一个梦醒来时,一切都将变得更春天,风是,雨是,阳光是。人呢?人也是!这时候人们应该到田野里去,踏着松软的土地,让人心踏实安稳;看所有的希望都在枝头呼之欲出,让人心闪闪发亮;等一阵如蜻蜓羽翅的东风拂过,让人心收获温柔。因为人们有了比梦更长的时间去等待第一株草绿,邂逅第一朵花开,去发现每一粒种子怎样从东周或西汉的记忆中再次苏醒。今夜一梦醒来时,人间平添几分春。
5、清明: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宋·王禹偁)
这一时节,北方能开花的就也数玉兰了。小时候,我的家乡没有玉兰,村前村后都是一些极普通的柳树、白杨、刺槐。到城里工作后,方识得玉兰,一见便是动人心魄。
印象中,玉兰是急切的,当所有的生命还在蛰伏的早春,她便迫不及待得要将春唤醒,热热烈烈,开一树的白雪皑皑,开一树的白云朵朵。当春还是孩子时,玉兰是带给世间的第一个童话,那不着一叶的花开,我还未见谁能出其右。
玉兰是慷慨的,说是绽放就义无反顾,然后将满树的花开出声响,仿佛银瓶乍裂的清脆;说是盛大就开得肌肤凝雪唇红齿白,一副雪涛云海的样子,然后一树尽是琉璃的白。
玉兰是孤傲的,即使世间冷清,她仍独独的开放在自己的世界里,不随波逐流的盛大,不委蛇迎合的倔强,每一朵花瓣里都守着一颗玉骨冰心,凉凉的淡雅与俗世烟火格格,弄春风独舞,拒花事磅礴,乐享一朵兰的清欢。
玉兰是绝决的,生时每一朵都要往白里开,直开得青白片片,死时一阵骤风一场急雨过后,应声跌落,白衣纷落香消玉殒,不拖沓,不扭捏,赤子心性昭昭然。
玉兰是禅意的,她不施粉黛,不着铅华,昼观其如冰似雪,夜观如手捧星河。
有幸与窗外三株玉兰为邻,我认为其中白者最佳,唯有白者才当得那个“玉”字。凭栏晴空对坐白玉兰,忽觉兰是树上莲,又觉莲是水中兰,观之愈久,愈觉其与人间百花时令不争,颜色不争,便想起杨绛先生曾说:“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们无关。”真好,真清静!
宋人王禹偁曾有诗:“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我比诗人幸运,有玉兰相伴,这样的春天,怎可不爱?
(白玉兰告罄,粉玉兰救驾)
6、谷雨:问东城春色,正谷雨(元·王恽)
谷雨的雨先是白。它是天空的碎银,是春风的碎钻,是白云的碎玉。雨让三分白给梨花,让它去打动一场溶溶月夜;雨让二分白给杏花,让它去催促一季次第春色;雨让一分白给月色,让它照亮万木归春的来路。
雨接下来是绿。一场春雨过后,田野就成了伊甸园,天是绿蒙蒙的,地是欣欣然的,人心是毛茸茸的,雨滴落下也是绿油油的。于是每一片绿叶长成比《诗经》更动人的诗歌,每一片绿叶,都成了吟唱着国风的温柔少男少女,然后是更多的草木纵身加入春天的唱诗。
再接下来雨是彩色的,一夜春雨,看桃花团团粉粉从汉赋里醒来,看迎春花浩浩荡荡在唐诗里展颜,看海棠蓬蓬勃勃在宋词里肥瘦。风在风中,雨在雨里,多少秘密与欢笑,都在春风春雨的浩荡里。那些草,不知受了谁的蛊惑,一夜之间便起了暴动,简直岂有此理。那些花,每一朵都生长出翅膀,向着春天芳香的小径一路狂奔。春到谷雨天,花开音韵袅袅,草长锣鼓喧天,好到天理难容,这样的日子好的发甜,不快乐简直没有道理。
“雨生百谷”,这更是一个忙碌的节气。那些抵不过春雨的诱惑,探头探脑,冲破土壤的种子,每一粒都撑起农人家一年的希望,这些动人的传奇一经发芽,人们平凡难捱的烟火生活就得到了安抚与宽慰。英国诗人瓦特森在《乡间的信》里曾说:“神乘雨从天而降”。是啊,细雨是春的眼睛,望向哪里,哪里都是满面的春色。从每个细雨飘过的清晨醒来,看满树碧绿,看满园春色,看庄稼拨节,看春日似酒,看春光流金,诚觉所有的日子都应该被祝福。
7、立夏:林中晚笋供厨美,庭下新桐覆井凉(宋·陆游)
只一个“立”字,就见夏的筋骨日益强壮起来。世间于是也开启了忙碌的快进键。忙碌的不只是田地,还有人们;不只大人,还有孩子。
放学回家,孩子们会拿上竹篮,给猪和鸡鸭挑菜喂食,哪种菜是猪可以吃的,哪种菜是鸡鸭爱吃的,孩子们一清二楚。孩子们还要挑大把的野菜回家,或是凉拌或是包馅丰富餐桌,哪种是有毒的,哪种是没有毒的,她们明明白白。
说说当下我对野菜的心得:
马齿苋成片的清爽,选脆嫩的经沸水淖熟过凉,沥干上盘,调醋、生抽、香油入味,放蒜蓉、干辣椒圈摆盘,烧热油淋入激香,清香滑嫩、开胃爽口。
荠菜蘸酱清炒、做汤、皆宜,最悦目的吃法是荠菜与豆腐做成羹,观色青白淡雅,入口嫩滑无比,像云青月白的山水画。最素雅的吃法是荠菜焯水切碎,豆腐切丁过油,入味调和成馅,做荠菜豆腐包子,松软里别有洞天,像一首意犹未尽的藏头诗。最流连的吃法是选上乘法五花鲜肉切碎,佐以咸盐,味精、蚝油、香油,生抽调味、老抽调色,白胡椒、料酒去腥、白糖提鲜,调馅包饺子馄钝,食之如体味一首首春天的风物诗。
香椿,喜之的趋之若鹜,厌之的避不及。就像做人一样,不能也无法取悦所有人,兴高采烈的做自己有什么不好。比如香椿,紫者香气淳厚、绿者香气清淡,各美其美,有何不可,没甚不好。新鲜的香椿含有亚硝酸盐,沸水汆烫,去毒激香,切碎,豆腐焯水去腥,加少些葱蒜,放盐,淋香油,青者香,白者嫩,一盘凉拌香椿,春末夏初的滋味在嘴里打滚。热炒香椿,鸡蛋是当仁不让的最佳组合,香椿切末,鸡蛋打散,热锅宽油迅速翻炒,外圈焦黄,内里软嫩,鲜咸可口。炸香椿鱼技巧性略强些,关键在于鸡蛋面糊浓稠度的把握和热油炸制的火候,取香椿嫩芽尖一二寸,盐渍后沥干,入面糊碗略醮均匀,油烧六成热入锅轻炸,出锅蘸椒盐趁热吃,酥脆松软,别有风味。
在野菜中,我最心怡的就是苣菜了,也叫败酱草,不识者闻听此名,便会暗自叹服。都说“高端的食材只需要简单的烹饪”对于苣菜,我要说的是“朴实的野菜只需要最原始的食用方式”,越简单越得真味,越朴实越得精妙,苣菜仿佛只是用来蘸酱的,并不像其它野菜吃法众多,也从不攀附其它高档食材。读袁枚的《随园食单》韭菜可用鲜虾、鳖、肉炒之;豆芽可以配燕窝;即便是青菜白菜也有加上火腿片煨之的,当真是“以极贱而配极贵,人多嗤之”。苣菜只是略韧的口感,苦中回甘的味道,对那个年代的孩子们来说,已是最对味,最贴心的存在了。
小时候村西头的小河边最常见的树种就是榆树和洋槐了,吃花裹腹是怎样的经历?我准备用一盘榆钱或是槐花回答你。榆钱青绿槐花雪白,直勾勾的香甜逼人,那时孩子们大多数的零食是自然赋予的。两者用来做饭也是平常,榆树钱跟玉米面混合,槐花拌上面粉,文火蒸熟。加盐或葱蒜汁调味,热油淋香,清甜软糯,碗中顿觉光辉卓然。生吃、凉拌、煮粥、蒸饭、做饼、包馅、沏茶,那些树花入馔既美味又风雅,那时候人与自然互相抚慰,还有比这更好的相处之道吗?我说不出。
蒲公英路边田间到处都是,可以凉拌生吃、可以蘸酱下饭,秋去冬来时母亲常将晒干的蒲公英泡水,叮嘱我们喝下预防感冒。
车前草,叶大肉厚,貌似平常,但在三千年前的《诗经》里“芣苡”的古名何其风雅端庄,我们叫它车轱辘圆,俗名又何其生动有趣。三千年,败了帝王将相,倾了高楼大厦,而那棵在周朝民歌里叫作“芣苡”的朴实野菜仍在田间倔强生长。
那时候,人们生活简朴,食物匮乏,唯独夏季的饮食显得的颇有排场,只寻常人家一张小小的餐桌就容纳了整个田野。那时候人贴近草木,与植物关系亲近。那时候人们对雷电风雨心怀敬意,对土地满怀眷恋。如今人们麻木不觉,如今人们轻易辜负,如今人们不再尊重土地,不再对环境友善。上中学时,目堵造纸厂毗邻水稻田而建,废水排入小河里呈现惊人的碘紫色,阳光充足的日子,小河里结满了厚厚的纸浆,封住了一切绿意生机,一夜之间,鱼虾尽亡,然后是稻田,然后是麦田,像瘟疫的魔爪,延伸。
人们马不停蹄,人们裹挟前行,在顿足捶胸前不知还要走多久?读北岛,听到梦碎的声音,俯头看去,掉在地上的不再是满天星辰,而是玻璃酒杯跌碎的细渣,走过去,鲜血淋漓。
8、小满:最爱垄头麦,迎风笑落红(宋·欧阳修)
夏收、夏种、夏管,大忙的序幕从小满开始。
小满的清晨,村头的道路醒得格外早,村人们习惯趁凉干活。小满的白天,阳光照着万物,于是万物都成了耀眼的阳光。小满的傍晚,落日点燃身体里积蓄的磷,映照着天空、云彩灼烈的辉煌。小满的夜晚,夏风送来成吨成吨的花香。
小满是将熟未熟,却也美得手无寸铁,麦浪随风歌调般起伏。小满是将成未成,父母亲用熟稔的排比将秧田写成一首整齐的律诗,对仗的绿色诗行从远到近,从田头到田尾到眼的尽处。小满是日渐茂盛,河岸的青芦抽尖,展开、去芯、复原,轻轻吹起,或清亮,或低呜,声调里流淌草青,舌尖上残着丝丝的微甜,吟诵着期待成熟的每一个黎明。
那时的我们也是小满,迫不及待的想长大,奋不顾身的想摆脱,莫名的想到未来就兴奋,仿佛所有的梦想只等待一场长大成人,一切终将变的顺理成章,轻而易举。现在未来已来,也许我们都已彻底难眠或长夜无梦。我小时候有一种高粱叫小多穗,个头不高,却长得蓬勃,高粱秆裹着微甜,吃上一截,就觉得幸福。那些高粱秆的甜味足以安慰的童年,你现在还想长大吗?
9、芒种:艳阳辣辣卸衣装,梅雨潇潇涨柳塘(当·左河水)
麦穗齐刷刷的,像极了纪律严明的士兵,他们一个个年富力强,气宇轩昂,列队齐整的等待盛夏登场。这时,大人们在田间忙着,孩子们在河边忙着。大地干旱,孩子们就觉得自己在发烧,于是,小河沟里游野泳便是理直气壮的自然。关于游野泳每个孩子都有无师自通的天赋。没人悉心指导,没人刻意学习,下得池塘天长日久,孩子慢慢便摸索出熟能生巧的技能。从两脚着地的扑腾到可以在没过头顶的深水里脚不沾地前行,不管是叫“凫水”或是“洗野澡”,在绿幽幽的河塘里扑腾水花的日子,只要不被家长或老师拎过来用指甲在胳膊上轻划白印的日子,都是举世无双的好日子。
有露天电影看的日子,孩子们晚上也是忙的。清少纳言说过,夏天是夜里最好。孩子们说夜里看露天电影最妙。村口的大喇叭一响就像吹起集结号,人们早早吃了晚饭,急急搬了板凳,选最佳的位置占好,盼望着天色快些暗下来。小孩们在人群中往来穿梭、嬉笑打闹;老人们挥动着手中的大蒲扇,叼着旱烟袋吧嗒吧嗒抽着呛人的旱烟;姑娘们三五成群窃窃私语,小伙们高谈阔论取笑起哄,看露天电影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是乡间夜晚最大的乐事盛事。
只等到放映机、幕布、胶片、电线、发电机、工具箱等等都各就各位,随着一束强光投向幕布,人群才顷刻安静下来。来得早的位置优越,没带板凳的随便找块砖头坐下,小孩看不到,骑在父亲的肩头,小黄狗也伏在主人的脚下瞪着好奇的大眼睛似懂非懂,间或有调皮的孩子们在幕布前后来回穿梭感受着神奇。晚风拂面、繁星璀璨,多怀念在父亲肩头看电影的经历,多怀念电影散场后才发现哥哥早已伏在墙头睡着的惊慌失措、大事不好啊,多怀念在大人们无暇顾及处,孩子们随意疯长的童年啊。最近回老家也偶遇一场露天电影,空落落的场地,稀疏的几名观众,放映员无精打采地与村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人们娱乐的方式层出不穷,关系似乎也不再亲密,一幕、一机、一空座,场面冷清的就像当时的凉夜。遥想起童年的那些好日子,像一阙轻快的曲子,一转眼就奏完了。
10、夏至:处处闻蝉响,须知五月中(唐·元稹)
夏至我想说说小动物。不下雨的日子,蝉是最绕不过去的存在,嘈杂的蝉声,未经调教,听起来总是让人觉得万箭穿心。但无蝉怎么夏呢?夏无蝉自冷,将不被允许,因为寂寞不属于夏。
不下雨的傍晚,捕蜻蜓是通常的游戏。竹苗的扫帚挥舞着清香,高高地举过头顶,满街追蜻蜓的是体力派;劈开竹苇的顶部,一圈一圈缠绕上蜘蛛网去粘蜻蜓的才是技术流,只有掌握蹑脚收声,慢伸细杆,疾粘薄翼等要领,才能收获一只羽翼完好的蜻蜓。捕获后摘了往往放在纱窗上,说是能吃蚊子,可每每无果。后来听小虎队唱:“红色的蜻蜓是我小时候的小小英雄,多希望有一天能和他一起飞,当烦恼越来越多,玻璃弹珠越来越少,我知道我已慢慢地长大了,红色的蜻蜓曾几何时,也在我岁月慢慢不见了”。
下雨的屋檐前,偶遇一张承受重荷的蜘蛛网,着了雨水的丝网晶莹莹如琉璃,几乎扯断,几乎倾覆,但仍极顽强的在风雨中抗争,场面震憾。所有人们留意或是不留意的所在,或许都存在着眼睛看不见的坚持。
一场雨后,我们称之为油壳螂的家伙有的在树干上,有的在路灯下,我们捕了,用罐头瓶装好,母亲会把它们收拾妥当后,用薄油炸了,撒上盐,只是最简单的烹制,那又脆又香的味道会让人回味好久。那时的油炸还不是不健康的代名词,那时它还是童年解馋的来源。
11、小暑:小暑神清夏日长,座接花茵一院香(清·乔远炳)
六月节小热已经难捱,小暑过,一日热三分。我最喜欢早上走路,满心期待着经过那一片待开发的地块,密实的绿网也拦不住蜀葵的浓烈的生机,那是我小时候家家户户门前院内都会绚丽成片的植物。蜀葵多为单瓣,重瓣的甚美,高大丰茂,丛丛簇簇,朴素安静,不枝不蔓,向阳而生,鲜亮蓬勃,热烈坦荡,只极力的生长开花,一路向着太阳,像乡下的女孩子,一点拙憨,一点直白,不喜不悲,不得不失。它是最不宜盆栽的花朵,它的世界在苍茫的原野,在风雨的天地,小盆小盂怎能容得下它烂漫的生命。蜀葵当属粉白、淡红的最为平常,小时候和小伙伴们将花瓣自顶端撕扯开贴了满脸,或粘在手背上,像一朵朵散发清香的蝴蝶,嘻笑着在晚霞绚烂的傍晚追打,笑声惊动了缓缓落下的斜阳。
这些蜀葵间缠绕了许多牵牛花,蓝如秋空,紫如深渊,粉如淡淡春,白如枝头雪。李渔说:“结篱之花,蔷薇居首”我觉得牵牛也不次之,袅袅婷婷处缠绵动人。
我爱花,所有的。梅·萨藤说:“如果一个人专心致志地瞧一朵花,一块石头,一棵树,草地,白雪,一片浮云,这时启迪性的事情就会发生”。他是,我不是。母亲常对我手捧一盆仙人球就能看上大半天,颇为不解。我是没让她见到我骑在墙头看邻家花开的样子,哈哈。
我家隔壁的美人蕉又开了,绿叶间灼烈的一簇火脱颖而出,飞飞泛泛,看得人紧张,我就喜欢它红绸烈火般的脾气。那时每当邻居家的美人蕉开花,年少的我就会爬上墙头不厌其烦地看个够。我家草花多,太阳花、草茉莉、凤仙花、节节高、波斯菊、蜀葵,像这种美人蕉、大丽花,我们种不来。邻居家的女主人应该是个懂生活的女人,她有一个非常脆亮的名字叫“小河流水”。村里大人小孩都这么叫她,她也不恼,她养得一院好花,做得一手好衣服,应该还生就一副好嗓子。家人说她原是个“角儿”,评剧《小女婿》里“小河流水哗啦啦”一出来,就是一个碰头彩,于是就有了这么个脆生生水灵灵的名字。除了做不来庄户人干的活计,她几乎都料理的不错,两个女儿也生得水葱一样,灵灵俐俐。后来她们举家搬走了,我好多年再也没有见过那么气势磅礴的美人蕉了。
(没有火烈,只见明黄)
12、大暑:何时为洗秋空热,散作霜天落叶风(宋·黄庭坚)
夏天是个讲排场的音乐家,它最娴熟的擅长要算是雨了。夜场的雨,派头十足,密布的阴云最会搞气氛,压城的黑云一低再低,浓似万钧;轰隆隆的闷雷,象是调运千百座远山逼近窗前。这一切,只等闪电破空而来,云和雷才会俯首称臣。闪电高调划过夜空,雨的帷幕霎时拉开,在这个天地大舞台,点亮聚光灯,开始了热烈的演出。
今年夏天的雨,脾气古怪,或是长阴不雨,或是艳阳未歇暴雨忽至,像被宠坏了的孩子。“殷勤昨夜三更雨,偷得浮生一日凉”,时令一到,再盛大的夏,也抵不过几场大雨。夜晚的风,最能证明一切,凉风起,秋忽至。
13、立秋:萧萧秋林下,一叶忽先委(唐·白居易)
秋风发出第一声咳嗽,树叶就开始发抖,心里便生出密不透风的冷清。
一说到树,记忆最为深刻的要算老家村西头“岭子”地那棵一木独秀的大榆树了,祖辈人都叫它“大岭子树”,几乎是村子的认证标识。村子原本就是这一带地势最高处所在,传说是风水中的龙脊背,“岭子”又在脊背之顶,“大岭子树”就站在村子最显赫的位置,历经三百年余年风雨,始终庇佑着全村老少。没有谁想起过要仔细测量它的直径,它默默的守在那里,人树两相安,但村里几代人小时候都有或三或两人合抱围测的经历。论其高大、粗壮和经历的岁月,整个农场没有一棵树能出其右。父亲说过去几十里沃野没有遮拦时,外出回家,只要踏上大垅沟,一眼就能瞧见家的方向。
有人说抗日战争时期,它曾是八路军军事地图上的重要标志,倒是和父亲说它位置显著、辨识度强不谋而合。也有老人说,曾有蛮人试图偷盗此树,可是一开锯,古树就丝丝渗血,故而吓退了歹人,保全了自己。古树就这样随春而荣,进夏则茂,入秋则息,到冬则眠。
后来,经年古树被雷火霹烧得半枯焦半向荣,日风夜雨的侵蚀,使得树身慢慢形成了树洞,北风一吹呜呜作响,像是一曲等待就木的挽歌,在每个风起的夜晚幽鸣。
再后来,不知是我离家后的第几个年头,树枯死了,被村人劈柴烧火。三百年的古树躲过了烽烟战火却未曾抵过日常烟火,柴木噼啪燃烬传奇,炊烟轻起,“岭子”四野疏旷,一下空了好多好多,突然感觉村里好像不只是少了一棵树,繁华落尽般的落寞。只有“大岭子树”近处的东沟仍然不知疲倦地开着密匝匝的小红茶花,微风起沙沙有声。远处的河边长满了苍翠蓊郁的桑树,树下辽阔的开着浅紫的马兰。
14、处暑:气收禾黍熟,风静草虫吟(唐·元稹)
四时俱可喜,最好是新秋。
小时候村庄三面皆有农田,其中水稻田最多,荫泽在大名鼎鼎的小站稻产区,家乡的稻米也是远近闻名。
看遍了翠绿的青秧,尝尽了肥美的鲫鱼,当蓝色的天空长成一湖秋水的样子时,稻穗收敛了日夜不息的香气,绿意千畦终成金粉繁华。此时,在每一阵金风细细处,贮满了阳光和雨露的稻穗刷刷,摇晃着一季成熟的秘密,远远望去,像金色水流涌向天际。有机会面对这一天空的蓝和一田野的黄,才有可能理解那个蹲在乡间麦地作画的色彩狂魔所说的:“收获时节的景象相比它在春天的时候,变得非常不同。现在的一切,有金色,青铜,甚至是铜,泛着蓝绿色的天空弥漫着奇妙的芳香,特别和谐”。那蔚蓝、赤金与黄铜,看起来,很梵高。
暑尽天凉,正值秋收。
风雨已足十分,不能再经一分。大风一起成熟的水稻就断了筋骨,匍匐倒地;连续几天的雨,就会催开稻穗顶端的谷子逐渐发芽。
秋收说到就到。
开镰收割的日子到了,村子里热闹喧腾起来。大人欢快地磨着镰刀,孩子们跑前跑后的忙得起劲,村子里的马呀、牛呀的大牲畜也养足了精神,跃跃欲试。
无数次的弯腰,无数的挥镰,无数的次的滴汗,金色的稻浪被堆垛成田野的音符。受惊的蚂蚱上窜下跳,捕了来,油锅只粗砺的烹饪,肥酥脆香,大美无言。燃烧的夕阳,明黄的草垛,高高低低的追着蚂蚱的童年,那画面至今想来,最生动的油画不过如此。
脱粒的稻谷是被风吹落的星河,堆成金色的小山,散发着迷人的香气;脱壳的大米是饱满的珍珠,圆润可人亮眼。用柴火锅焖新稻米,熟米饭闪着蛋清一样的光泽,鲜亮白润,馨香绵软,舌齿间溢满淡淡的清香,那时孩子们便在米饭里倒点儿酱油和着吃,依旧是念念不忘的好味道。
那时候,生活困难,米饭也不舍得常吃。记得,小时候每次去姥姥家,姥姥都会珍重地打开黝黑的小米缸,为我们做上一锅白米饭。我以为那是吃喝不愁的取之不尽,却不知是日子并不富裕的姥姥专等孩子们来才舍得饱食的珍视。夕阳西下,姥姥每次都恋恋不舍得送我们到村口,望着孩子们走远了还会站上好一会儿。此时,还不大懂事的我坐在自行车的横梁上,土路轻颠,已然入梦,梦中是春天的风,秋天的月亮,香喷喷的白米饭。
15、白露:露从今夜白(唐·王维)
年的白露,傍晚突如其来一场大雨。要记述的不是这场不期而至,而是在雨后,我看见了宋徽宗梦中的天青色。或许还要更动人,雨似过未过,云将破未破,天青欲成未成。烟蓝雾青的云或翻卷、或挣脱、或沉溺、或抽离,那些青之素雅、藍之清逸、灰之飘渺,似玉非玉而胜玉,有烟无烟尽是烟的婉约迷离,青灰间淡然出彩,冷暖间适度内敛。不张扬,出尘,但不弃世。摆脱让人目盲的五色,天幕青灰刚刚好,雨后留天青,满城尽诗意。
入夜,与朋友小聚归来,草叶间,我看见了露凝成的白,打湿了秋,然后,经夏口渴的草木在深夜轻轻饮水。
回家写这段文字,一颗石榴摆在案头,殷红可人。写字写累了,拿来闻闻,不破坏它,就永远不说透我和它之间的秘密。有一百个谜语放在里面,我不问,它不说,只读清香的果味里藏着的一个从春到夏到秋未尽的故事。
16、秋分:夏天多忆此,早晚得秋分(唐·周贺)
秋风动,半冷半暖。大田里的庄稼棉田白,高粱红,南瓜黄,秋,人在油画里忙碌进出。父亲用背我上学、看电影的脊梁,背大豆、背玉米和水稻,每一粒粮食于是都带着他的温度。交足了公粮,农家小院满是自给自足的秋色:南瓜杏黄,赤豆绛红,黄豆如金,绿豆滴翠,玉米大把大把的黄,棉花成堆成堆的白,高粱穗睡在土墙头,新稻囤在席垛里,玉米晾在竹席上,用小脚趟过来趟过去,保证它晒干晒透,脚丫踩在竹席上光滑又温热,晒秋的院子踏实而又喜庆。母亲说父亲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卖粮食。没经历过自然灾害,没经历过食不裹腹,没经历过忍饥挨饿,我们自然不懂父亲的担忧。那时候我经常看见父亲抚摸着成堆的稻谷,日光柔和。
如今,人们衣食无忧,但父亲依旧珍重每一粒粮食。犁地时他宁愿慢一点,也要深耕,锄草时他宁愿热一些,也要清理的干净细致。父亲始终认为,人待土地不薄,对土地足够尊重,那么土地就会对人慷慨回赠。
在千百家炊烟里,自家种下的粮食散发着特有的味道。无论走多远回来,喊一声“爸妈”,吃一碗白米饭,日子才更妥贴踏实。
17、寒露:江山入秋气,草木凋晚荣(唐·令狐峘)
只有北方的秋才像样。
到了寒露,风的味道仿佛都变得不一样了,森森然带着催促的辛辣,将曾经的明丽四散为浓浓的秋水。
郁达夫说:“中国的秋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底。”此言极是精准。
北方看秋还要走得更远些才好,就像说是“美林谷”。家乡的秋色未满七分时,美林谷秋意已十分。
闯入美林谷是客栈热情的老板娘的极力推荐,说是那里的景色,极美。
曲折但不失平坦的小道一路向着秋天的深处行驶,喀喇沁旗的田野,庄稼收割已近尾声,植物留下的香气若有若无。在这条诗意的公路上,每一帧景色都配得上一阵惊呼。车子一直向前,仿佛就能走进安徒生的童话世界!
秋,在此,除了天空蓝,世界上就只剩明晃晃的黄了,成吨成吨的黄。连绵起伏的半山,银杏、白桦、乔木、落叶松……那些叫上名字和叫不上名字的树都被阳光涂抹得富丽堂皇得叫人不敢直视。白桦叶浅黄、落叶松叶金黄、银杏叶明黄、枫树叶橙黄,杂草叶赤黄,最出彩的油画也罩染不尽的绚烂。
行过几十里的小路,眼前一片开阔的草甸紧紧依偎在群山的怀抱,秋色里显得极安静柔润。坐下来等一阵秋风拂面,犹如一泓秋水流过光阴漫漫。不远处林边落叶已深,踩上去响起刷刷的秋声,我把耳朵凑上去,听也听不懂的心事。偶尔传出几声不知名的鸟鸣,幽静处更加重了几分秋意。近处曲折的河边,零星着几头牛儿在悠闲的吃草,脖颈间铃铛叮铃作响,仿佛吟颂秋天的歌谣。
上得深山林密处,白桦林是当仁不让的主角,成片的白桦亭亭玉立,身材出挑的它只肯与天空独自对话,极尽孤傲。塞北最常见的树就算是白桦了。上大学时,校园外就有好大一片白桦林,超凡脱俗的静美。最美也是在深秋,一身碎银,满枝星河,还有树上那一只只望向尘世的眼,禅境十足。
出得美林谷,山路在谷底延伸,不知通往哪个小小村落,但觉人间秋色又添几分。
18、霜降:霜降水返壑,风落木归山(唐·白居易)
季节对谁都不留情面,说秋就秋,说凉就凉,天空上飞鸟南行,或三五成群,或前后呼应,或齐翼并进,一会儿是元小令,一会是宋词、一会儿又是盛唐格律诗,都是一首首献给故地的秋句。大地上,草木秋秋。天地一幅北宋的样子,疏朗辽阔。
此刻,所有的成色上好都属于满树的柿子。出挑的几近孤悬,拥有更大片阳光的它,此刻正秘密酝酿一场让人难以忘怀的甜。这让人相信了因为孤独,所以出色。
经了霜的柿子更甜,又冷又清的甜,就像经过世事的人厚重沉淀,所有的风雨都归结为更纯粹的最好的自己。
四妹家老屋,院内一树红柿已然如火如荼的绚烂,登梯上房,深秋蓝天清澈纯粹最是鲜亮,一阵风起,柿子香甜甜绵绵。几家人热络的小聚,负责摘柿子的拿上有白色布袋长竹竿,一会儿就熟能生巧的总结出了“举、套、绕、拽”的四字口诀,柿子稳稳地落入袋中的动作愈发的娴熟灵俐;负责做饭的在烟火气与食物香气缭绕间煎炒烹饪,炖排骨,煮海鲜,炒腊肉,黏玉米,甜柿子,大桶的白酒,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天南地北的聊天,推杯换盏的喝酒,说是畅快的,笑是大声的。用我家先生的话说:“女人们都吃多了,男人们都喝多了”。这话,我得原原本本的写下来,只因太真实、太贴切。
村里有着远离城市的安稳和与世无争的静好,这样的周末,美好而又难得……
19、立冬:北风往复几寒凉,疏木摇空半绿黄(当·左河水)
秋过霜降,瘦了河,低了草,枯了叶,空了田,它洗劫万物,想要空出万里山河给冬。
冬呢,无非简单到忽然一个清晨,满是风。
冬来了。
冬是什么?
冬先是个武功高强的刺客,只动用了“风”这一种武器,便给人留下了没有伤口的疼痛。冬再就是个不耐烦的孩子,脾气极坏。它摇晃着树枝,它拍打着窗户,它掀翻了草垛,一路摔摔打打,没有一场雪是制服不了它的。冬天是个蹩脚的数学家,最为娴熟的就是一股脑的做减法,那些生之繁复,芜杂,都抵不过它来势汹汹的连减法。冬内心住着一个法海,固执狂傲,它只想着用一场大“雪”降伏众生。冬天是个乏味的甜点师,它召唤一场风雪,然后整个村子一无所有,除了雪,那些藏着屋子、松树的白雪,像涂满奶油的蛋糕,口味单一。
冬到底是什么呢?
冬天是雪后满檐的冰棱,冬天是冰面上飞驰的冰车,冬天是被窝里暖暖的暖水袋,冬天是炉火上香甜的烤白薯,冬天是热闹的堆雪人,冬天是火红的糖葫芦。那些冬天,是每一扇虚掩的门后我们躲闪不及的童年。
冬是什么,有时连它自己也说不清楚,于是就剩下彻底清零的白。
20、小雪:花雪随风不厌看,更多还肯失林峦(唐·戴叔伦)
有位诗人曾说过:夏了荷过了,秋也蝉过了,今日恰逢小雪。恰逢,太当时了。
第一场雪来得突然,花色未褪尽,月季也许还做着关于轮回的梦,先是雨后是雪,将花朵冰封成生动的琥珀。雪在冰上雪白,冰在花外冰冻,花在冰内花开,最迷幻的留影,是季节的不肯放手,还是花朵的欲走还留。植物和自然的关系,谁又能一嘴说清。法桐几乎落尽了叶子,踩上去又厚又脆,让人想起很多故事,关于回忆,关于破碎。唯有一串串的雪铃铛,经风一吹,仿佛还能听到关于夏天的细碎物语。那些小铃铛的梦醒时分在春天的一阵风后,炸裂的果球里纷纷扬扬的棕絮等待演绎另外一个新生的绿色梦境。
21、大雪:朔风吹雪飞万里,三更蔌蔌呜窗纸(宋·陆游)
冬天如果没有下雪,就好像白过了一样,或者是根本不被原谅的。天刚蒙蒙亮的冬,那些雾、冰、淞、雪,白里生彩,顶着一头帘的绒雪或是一睫毛的白霜,学生们拿上自家最易引火的玉米骨,带上最好烧的木劈柴,早早来到学校,当值的学生们要负责班级一整天的取暖。被冻透的童年,印象里总有抱着劈柴去学校生火的记忆,火光噼啪,围炉的学生们是老师们以为的取暖,乡人以为那是笃定的希望。
冬夜往往最无言,煤油灯火苗突突,灯下,父亲翻书,读白居易的“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一盏寒灯云外夜,数杯温酎雪中春”、“同为懒慢园林客,共对萧条雨雪天”。孩子们写字,写孟浩然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写高鼎的“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写贺知章的“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母亲一针一针的纳鞋底,她将所有的情感深沉的纳进密密麻麻的针脚里,紧致均匀。世间事,北风寒、深冬冷,仿佛与我们没有一丝关联。
22、冬至: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唐·杜甫)
在明人刘侗和于奕正合撰的《帝京景物略》里曾记载着一段关于消磨寒冷的大雅方案:“冬至日。画素梅一枝,为瓣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出则春深矣。曰,九九消寒图”。古人不急不躁,一瓣一瓣涂来珍重待春风,使得朱染的冬日不再觉得寒冷与寂寥,这不单单是有闲情更是得有雅趣。这让我想起,在七零后的记忆里都会有一节描红课可回忆。就像每一个城市乡镇一样,当时农场里唯一的书店就是新华书店,一座坐西朝东的一层灰色建筑。进得店来,迎面是高尔基那句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的横幅标语。多年以后,我常想,书籍,不仅是人类孜孜前行的阶梯,更是让自己丰盈起来的幽径,让自己不再孤独寂寞的安慰,让自己能够思辨世界的利器。在那里,留下了我为数不多的零花钱,我渴求的想要分享每一个扉页后面的故事,玻璃柜台里的那个世界的吸引力远远大于副食品商店七彩纷呈的零食对我的诱惑。那里也是有大小开本描红册子卖的。透过薄薄的纸页,巡着老祖宗留下的横平竖直,细细临习点、横、竖、撇、捺、提、钩、折,慢慢体会那些古意深沉的架构美、形态美、笔画美、行笔美、表意美。我们描摩象形字、会意字、指事字、形声字,那是祖先从崖壁上拓下来的赭红印迹,那是古人从甲骨背上雕契的深深刻痕。每一笔下去都是泱泱文化,每一笔下去都是华夏文明。写字讲究头要正、肩齐平,身必直、固笔悬肘一点儿来不得马虎,写字即做人,无古不成今。描红,是饱含温度的信仰;那些描红的日子,是向祖先传统的恭敬致意。
小字写清观,多想给时间打个结,定住眼前的美好,一年四季从从容容,人们再也不用气急败坏的赚钱,时间深处依然住着个人欢喜。
23、小寒:晨行印辙堪无路,晚坐烹茶唯有书
村子里的小学原本是一所古意十足的建筑。青砖的拱形门,连排的红瓦房,翠柏苍劲。上学校的路一下雨便不好走,哥哥就会背我趟水上学。有一张我和这所学校唯一的合影,照片上我穿着小猫钓鱼的的确凉花裙子,胸前挂着用白棉绳系着的一枚钥匙。在同一天里,同一地点,哥哥也留有一张集体照,那时我们并不曾意识到,这是老师们组织的与学校的最后一次留影。学校要搬迁了,新学校建在了村东头清空的马厩上,原来古香古色的学校要拆盖成床单厂,村里人都叫它“小工厂”,这个村办企业在八十年代初期成了集体企业的龙头,远近闻名的“香饽饽”,生意远达天津,风头一时无两。这是我对这所小学仅存不多的记忆,那时候我上育红班小班,就是现在的幼儿园小班。
在马厩上盖的小学读到四年级,由于本村生源太少,加之倡导学校合并,于是我和同班的一共11个孩子一起去了几里地之外的中心小学去读书。
要想去上学,必须通过“大垅沟”,说是沟,其实是条河面颇有气势的河,河上仅一架二三十根树木稀稀落落的拼架,勉强称之为桥的临时搭建,可用来通过。树木脱落无人修补时,我们腿软心慌,摇摇晃晃颤抖着调整好与自行车的角度,相互支撑着战战兢兢过河,桥下河水涌动,每一步都需要胆量与决心。春天河水上涨,偶尔泛起的水花就在离脚底不远的距离,吓唬胆小的孩子。夏天汛期到来,偶尔也听说河水里淹死过人。秋天的细雨有时连绵数日,孩子们大多会选择走路上学,湿滑的泥路,雨鞋上甩也甩不掉的厚泥巴,只有胆战心惊地死攥着槐木的桥梁,步步惊心地蹭过桥去。到了深冬,一阵紧似一阵的北风里,大雪一场接着一场,我们往返于零度以下的寒冷,脸冻得生疼,双手长满棉手套也温暖不了的冻疮。那样的日子和经历,教会了我坚持与坚韧,那些珍贵的品质,那些书本里的文字,赐予我看世界的眼,如大风吹开,天地无边雪亮。
24、大寒:旧雪未及消,新雪又拥户(宋·邵雍)
北风咬牙切齿的日子,背风向阳的街角,农闲的人们,压低了帽檐,裹紧了棉袄,双手揣袖,跺着脚大声的交谈着,日子到了大寒。
大寒是个喜庆庆,红彤彤的节气。
大寒先是大人们的年画,集结着俗气但却欢喜的大红大紫和经年不变的盈盈笑意上了墙。当年养成的肥猪杀了,挑肥多瘦少的大块肉仔细地下了锅。雪白的馒头揉匀印上喜庆吉利的花朵福字上了屉。自家菜窖里的水果蔬菜上了桌。母亲里里外外忙着过年的各种吃食,父亲则忙着给村人写春联。一进腊月,村里人就陆陆续续地拿着赶集买回来的大红纸请父亲给他家大门上、堂屋上、粮仓上、水缸上……写个满堂满院红红火火。
孩子们的大寒是通通透透地洗个热水澡,是利利索索地理个发,是热热闹闹的放鞭炮,是板板正正的新衣服。那时候,我们对食物有着垂涎的渴望,在买东西还需要凭票供应的年代,我们眼巴巴看着柜台斜斜的方箱里的糖果,用眼睛将它们一一吃个遍,我们用以物易物的方式用稻谷换得水果与干果。我们偷偷摸摸地摘下吊在堂屋的竹篮偷吃母亲限量供给的美食,我们胃口大开却食物溃乏。
大寒在天空炸响欢乐之前,忙忙碌碌,风风火火,红红彤彤,热热闹闹。那时候,我们身体很冷,心却很暖;那时候,我们生活窘迫,但有朝夕相处的玩伴,有情同家人的乡邻,这使我们精神丰腴。
幸福的岁月是那些逝去的岁月,逝去的岁月如灶堂里的火星,闪着温暖的光亮,正如这大寒的日子,因为满是年味,让人寒也不觉冷。
大寒一到,就真到了要和这一年二十四个节气告别的时候了。
“花木管时令,鸟鸣报农时”,节气周而复始,我们却永远无法重新过活,这就是岁月的恩赐与生活的残忍。庆幸的是,回望多年前的我们,虽然岁月艰苦,却也有着令人艳羡的美好与幸运,田野里采花,庄稼地里锄草,机井里喝水,小河沟里洗澡,看斜阳慢慢落下,没有一丝惆怅,看夜幕低沉,看星垂野阔,看黄狗蜷缩在灶台旁打盹,看鸡在柳条编的笼里咕咕欲睡,觉得那么充实的浪费时间真好,这些过往足以补偿与安慰生活里的种种不安与困惑。
我的家乡春来桃红柳绿,夏来绿茵如海,秋来五谷丰登,冬来白雪皑皑。那些土地、花草、树木、河流,如果我们信守善待的诺言,那么,那些美好终将不变。节气更迭,自然风物,安乐茶饭,平常日子,如同村子的房门从不上锁,至今一样。
在入冬的日子里,我写下以上文字,虽然已远离村务农事,但二十四个节气像是长在身体里的蛊,像是遗传基因里不可剔除的密码,只要看到一朵牵牛花或是一条瓜蔓绵延的方向,很容易就回到了小时候,就像是古老的宿命。
蒋勋说:“能不能给自己看月亮的时间、乘凉的空间,或给自己一片田,看惊蛰、小满,露从今夜白”。这让我想起了那句话:“很多时候,我们的心,只对自然和神打开”。
在“人类灭绝地球上的诗意”之前,当所有人都急急冲向城市,其实还应该多去田野里走走,多和自然亲近亲近,那才是我们的来处和归途。
这世界,我们在天地自然里干点自己喜欢干的事儿,挺好,否则总是众望所归,那该多无趣呀。
年1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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