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煜的小院在石家庄市青园街上,与车水马龙的街道只隔了一堵墙。粗糙的水泥墙忠实地过滤了马路上嘈杂的声浪,在闹市中留出一片清静的空间。
南蛇藤的枝蔓在小院中缠缠绕绕,叶底结了青色的果实。那是赵煜从洛阳带回的植物,种了五年,今年第一次开花结果。
西晒的日光穿过玻璃门,拖长的光影漫过了半个房间。这间库房改的小屋是院子的核心,灰墙砖地,装修颇为潦草,布置却深具匠心。靠着北墙的书架是屋内最大的家具,半架藏书,半架花器。
小屋没装空调,屋子的主人坐在书架旁,拿了把扇子轻轻摇着,不时给桌上空了的茶杯续满水。赵煜喝茶没那么多繁琐的仪式感,兴之所至,他会去门外的四季桂上摘把新开的桂花撒在茶水中。客人舍不得这花,他却大手一挥:“没事,咱家有。”
大多事情上率性而为,却对关乎本质的东西特别认真。赵煜就是这样一个人,八年前他关掉了自己经营了十多年的花店,专心钻研中国传统插花。那是个在许多人看来有些奇怪的选择,一连串追问似乎已在路上:插花是什么?做插花能养活自己吗?赵煜淡然一笑,他说自己对物质生活要求不高,早晨汤面晚上面汤,费不了多少钱。插花是他的职业,也是生活,更是一个寄放心灵的所在。
青园街上卖花人
青园街是石家庄最文艺的街道。
只有两车道的路面,却奢侈地留出了两条植满国槐的绿化带,遍地槐荫串连起报社、电台、艺校等诸多文化单位。“掉到文化‘窝子’里了。”年,18岁的赵煜从晋州来到石家庄,工作单位就在青园街旁省电台院内的河北音像出版社。从那以后近30年时间,他的生活始终在这条街上兜兜转转。
“当时电台院里就俩梳小辫的(男性),我是其中一个。”赵煜指着自己剃光的头顶比画着说,他的头发有点自来卷,梳的是朝天辫,另一个人是他好友,辫子往下垂。“谁还没年轻过啊。”忆及往事,他总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20世纪90年代初,市场经济的大潮催动这座城市青春的悸动。赵煜形容,那是个“只要胆子大就真的会有机会”的时代,他在出版社工作几年后就辞职下了海,“第一桶金”迅速积累,不过很快又“赔了个底儿掉”。
鲜花就是在这个时候误打误撞地闯进了他的生活。年,赵煜去北京找朋友玩,偶然路过亮马桥的花卉市场,看到那里论扎卖的玫瑰、康乃馨,算下来每枝只要三毛钱。90年代中期,鲜花还是普通人等闲消费不起的奢侈礼品,在石家庄的花店里一枝售价就要10元。“暴利行业。”赵煜在其中看到了商机,和朋友一起做起了批发鲜花的生意:早晨坐火车去北京,把批发的鲜花放在拉杆箱里带回来,转卖给石家庄的花店。这样做了两年之后,从批发转向了零售。
“我是石家庄第一个摆摊卖花的。”千禧年前后,每天中午11时45分,赵煜的花摊都会准时出现在青园街与裕华路交叉口西北角。自己焊的小推车上插着玫瑰和康乃馨,售价一律5元一枝,买五赠一,半小时后收摊,晚高峰时再出来卖半小时。“一天下来的收入,抵得上当时别人一个月的工资。”
年2月15日,《燕赵都市报》头版刊发了一则情人节鲜花热卖的摄影报道。图片上最显眼的是一束朵玫瑰组成的花束,报道中说,那是一位先生在青园街一家花店定购的,花店主人介绍,情人节期间,店里仅单枝玫瑰就售出了余枝,批发量达10万余枝。
赵煜就是那位花店主人,他的花店开在青园街西侧电台宿舍的居民楼旁边,主要承接一些婚礼、庆典、会场布置之类的订单。最初的几年生意蒸蒸日上,业务最繁忙时,他手里两部手机,每天都能打到机身发烫,配的两块电池都耗没了电为止。
店铺的运营成本驱使着人陀螺一样转个不停。赵煜形容,那时候每天早晨一睁眼,就感觉已经欠下了一大笔钱。天长日久,他有些厌倦:自己30多岁可以这样,等到40岁呢,50岁呢,是否还要重复这样的生活?
得诀归来且读书
改变是从什么时候发生的?最初的契机大概是在年到年的时候,当时赵煜听说北京林业大学的王莲英教授在北京开办插花培训班,就去报了名,成了第一批学员。
王莲英是中国杰出插花艺术家,曾主持过国家插花员职业标准的制定。提及插花,很多人想到的都会是现代花艺或者日本花道,其实插花在我国古代曾经拥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南宋笔记《西湖老人繁胜录》记载了当时杭州人端午插花的习俗:“初一日,城内外家家供养,都插菖蒲、石榴、蜀葵花、栀子花之类……虽小家无花瓶售,用小坛也插一瓶花供养,盖乡土风俗如此。”插花艺术与时代思潮和社会生活同消共长,在两宋达到鼎盛,于明代发展出了完备的艺术体系,却在清代以后日趋式微,渐渐在生活中销声匿迹。王莲英30多年来一直致力于传统插花的挖掘、保护与传承,在她和同事秦魁杰教授等人的推动下,传统插花于年入选了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追随专家们的脚步,赵煜接触到了传统插花艺术。他是一个做什么就要把这一行钻研透彻的人。插花的资料少而零散,那几年他看到相关的书籍就不惜重金买回来,在一家二手书店生生买成了“VIP”。他学习并不囿于门户之见,植物学的知识、现代造型艺术还有日本花道,只要有所长都会吸纳进来充实自己。他戏称自己的插花流派是“未入流”,还用粉笔写了个“未入流室”的牌子放在小屋门前。
浸淫愈深,花卉在赵煜眼中渐渐褪去了作为商品的属性,回归了人与自然之间最本真的联结。对植物的喜爱是人类天生的一种情感,而插花可以给人带来欢喜与滋养。赵煜意识到,这或许就是他想寻找的“有底蕴的可以持久的”事业。年,赵煜结束花店生意,专事插花。
得诀归来且读书。
赵煜如此形容关掉花店后自己的生活。过去租来储存花材的小院被他当成了书斋,每天早晨步行过来,傍晚妻子下班后一同回家。园日涉已成趣,门虽设而常关。静坐书斋,莳花弄草,偶有相熟的朋友过来喝茶闲坐,大多数的时间里,他还是一个人闭门读书。
在他的书架上码放着厚厚一摞线装本子,里面写满了毛笔的字迹,那是他这些年的读书笔记,已有数十本之多。他谦虚地说,自己只不过是拾古人牙慧而已。比起具体的技法和形式,中国插花更注重精神旨趣的表达,投射的是传统的人文精神。赵煜说,自己不敢奢望为中国插花追根溯源,想做的是正本清源,告诉别人插花应该是什么样子。
中国插花的“本”在何处?赵煜用手一指旁边的书架——
“这些是什么?书啊!”
插花的“最善一枝”
那是一片鲜绿的荷叶,茎秆天然转了一个U型的弯。赵煜把它修剪到合适的长度,插在一个细颈圆腹的花瓶中,又从水中择出一枝荷花插在旁边,长茎斜挑,顶端的花朵鲜红灼目。
赵煜在插花时气质与平时全然不同。目光专注,神情恭谨,动作果决,在他身边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了周围的人和事,独留他与花直接对话。
又有两片荷叶先后插入瓶中,赵煜松了口气,轻轻旋转花瓶的方向,端详了一下自己的作品,然后操起剪刀修剪起叶片枯损的部位。一切终于打理停当,亭亭翠盖掩映着一枝红莲,明明是插在瓶中却像是玉立于水上置身莲田之中似的,看了顿觉凉风满室。赵煜莞尔一笑,像是重新回到了原来的世界。
“插花不是我们要把植物变成什么样子,而是让它呈现它本来的状态。”赵煜形容插花是一个“搬家”的过程,他把大地比作一个巨大的花器,插花人将自然生长的花木从这个花器上剪裁下来,搬到特定的空间或氛围中,在这个过程里,会将个人情感、审美趣味投射其中,赋予植物二次生命,使其产生新的更高层次的自然美。他把这种审美状态称为“草木放光”。
“搬家”并非没有技法,赵煜曾经借鉴传统盆景的修剪方法,提炼出了插花造型的一些艺术规律:“一枝见曲折,三曲为妙;两枝分短长,黄金比例;三枝形聚散,深远高远;多枝有露藏,平远疏密。”然而比起技法,作品的立意更重要。赵煜提出了一个概念——“行走的莳花人”,他说“行走”并不完全是字面上的意思,而是说插花人要到自然中去,多为身边的草木停留,觉知自然造化的匠心,“而不是总想着把它们插成什么样”。背离自然罔谈形构,那便是舍本逐末。
“中国插花的精髓其实几句话就能说完,”赵煜总结道,“以明理为体,技法为用,止于自然为上上。”
在赵煜的书斋里时常能与各种时令花草不期而遇,春末是一串紫色的槐花,仲夏时则是绿化带里常见的蜀葵。他很少使用花店里那些作为商品的花材,而是提倡应时应季选择身边的普通花木,以呼应四时节气的变化。除此之外,还要讲究作品与环境的和谐,即“立意为空间服务”。花材与花材相和谐,花材与花器相和谐,整个插花作品与它所处的环境相和谐。传统插花体现的是天人合一的哲学理念,“假如你所有的东西都是和谐的,它怎么能不好看?”
道理说来简单,做起来却需要天长日久的习练。那是个由简入繁再由繁入简的过程,先把一枝插到最美的状态,再加入第二枝,让它与第一枝成为一个整体,然后第三枝、第四枝,直到有一天加到一万枝都是一个和谐的整体的时候,再去做减法,减到最后一枝。这时你再去插一枝或是一万枝都没有区别,无论怎么插它都是最美的。赵煜以围棋作比,棋圣吴清源曾有不论输赢,只求“最善一手”的说法,而这便是插花中的“最善一枝”。
近年来,日本花道大师川濑敏郎的《一日一花》风靡中国。赵煜说,很多人都在感慨这些作品中一枝花随便往瓶子里一插就那么好看,却不知道老先生从20岁就开始插花,50年来无论是在日本花道还是现代花艺方面都已融会贯通。年日本大地震后,他为废墟的大地上萌生的草木所打动,开始创作“一日一花”系列。那简单的一枝花里沉淀的是他70多年的人生阅历和生命感悟。
插花是可以唤起生命意识的艺术。赵煜说,他在插花的时候,通过四时节序的变化,感知到枯荣有期生命有序,从而对万事万物生起恭敬谦卑之心,这是插花给他的滋养。
行走的莳花人
“烧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不宜戾家。”石家庄市高新区,一堂插花分享课开始前,赵煜用粉笔把吴自牧《梦粱录》中的这句宋代俗谚抄写在黑板上。
没有投影,没有PPT,主办方询问需要什么准备,赵煜说有黑板和粉笔足够。“不要那种白色的写字板。”他随后补充说,签字笔落在白板上的感觉不好,没有那种笔触。赵煜保持着一种古人似的生活方式,至今坚持用毛笔记笔记写文章,对于数码时代最大的妥协也只是写完后再用手机誊一份在网上。
分享课以“四般闲事”开场。俗谚中的“戾家”是“行家”的反义词,宋人举办筵席时,焚香、点茶、插花、挂画这些事宜会由“四司六局”这样的专业机够承办,不会交给外行的人。
插花等审美活动其实一直是古人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文人雅士用插花装点书斋,以草木寄托性情。那是古人的一种生活艺术,也是艺术化的生活方式。对于忙于生计忙于“内卷”现代人来说,似乎显得有些遥远,“四般闲事”也在无形中被拔高成了可望不可即的高冷艺术。
“插花不是一种奢侈的游戏,而是人生的慰藉与修行。”赵煜近年来一直在通过讲座、分享课以及组织四时节序茶会等方式,倡导生活艺术化、艺术生活化的生活方式,就是希望将插花从“神坛”上拉回来,让插花重新回到日常生活中。
有一次赵煜去做插花讲座,结束后听到有人感慨:“河北也有人做插花?”他意识到自己的确应该更积极地“走出去”,让更多人了解河北的插花艺术。
石家庄市植物园为他提供了一个平台。
端午节前夕,植物园盆景艺术馆内梅子累累,新荷初绽。6月11日,这里举办了一场“燕赵插花艺术”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保护单位的揭牌仪式。仪式开始前,赵煜和植物园工作人员高伟哲一起对盆景园五号、六号展厅重新布展,创作和插制了5个大型作品、20余个中小型作品,在随后的端午小长假中向游客展出。
自从年“十一”至今,几乎每个黄金周、小长假,石家庄市植物园都会邀请赵煜举办不同主题的插花花艺展,通过举办插花艺术课堂、花艺比赛等形式,让插花走近市民生活,还在盆景艺术馆内设立了插花艺术工作室。年12月,由市园林局申报的“燕赵插花艺术”项目,入选了石家庄市第八批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
赵煜心中还有更远的设想。他一直有一个在石家庄打造一处城市文化空间的愿望,在他的想象中,那应该是一个植物、建筑、室内陈设融为一体、搭配和谐的环境,有藏书可供阅读,有书画花木可供观赏,可以举办展览、雅集、茶会、市集等活动,凝聚本地的文化力量。让传统文化生活以这种立体直观的方式,出现在市民面前,提升城市的文化品位。“做起来好像很难,但是也得做。”
赵煜说,这些东西曾滋养过自己的心灵,他在有能力的情况下也希望尽量去分享,让它们去滋养到更多人。
“于我而言,四时节序追着花走,活在花香里,看到花开,便活在了春天里,惜花心事不由人,万物美好,人在其中,也就够了。”赵煜在一篇文章中写道。(燕都融媒体记者唐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