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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时遇到的你
蒋殊
夏日,周末,一个太阳红艳艳的午后。
那一天,我跟着妈妈在邻村小庄。记不清当初因什么事去小庄,总之那顿午饭是跟妈妈在她的朋友梅姑姑家吃的。饭后,梅姑姑边洗碗,边与妈妈继续聊她们之间永远没有尽头的天。
梅姑姑的两个女儿大凤与小凤,早已按捺不住。一个眼色,我们跑了出来。
沿途,大凤小凤又从两个门里喊出青青和三萍。
去后山吧,好多花。大凤这个建议,我们一致通过。
太阳热辣在头顶,大多数门里的大人们都睡了。很多男孩子们,都结伴跑到村下的大河里,像泥鳅一样光溜溜飘在水里,堵回一些想到河边玩水的女孩子。
后山好静啊,静得只有花儿与风在说话。满坡的花,大多叫不来名字。乡人们从不给这些旷野中生长的花起名字,统统叫它们野花。可是,野花好多啊。野花摇曳在风中,在阳光下,诱惑着少女走近。
野花没有主人,野花似乎也采不尽。五个女孩一瞬间撒进花丛中,忘记了谁喜欢紫的,谁钟爱粉的,哪个又爱极了多色。人手一捧在手,才发现个个脑门上渗出汗珠。
好在,旁边有一棵大树,大柳树。花样的女孩,各抱了一捧花,聚拢在树下。
浊漳河在远处,慢慢流淌。偶尔,有一位农人从桥上走过。山也静,河也静。整个后山,只有我们五个女孩的声音。
麦子黄了。对面山陵上,一浪一浪随风摇荡。很快,收割季就要到了。而孩子们,也要在大人收割完之后,跟着到每一块地里扫一遍。被漏掉的麦穗,被一双双小手一穗穗捡起,一把把捆成一捧花的模样,交给学校。
突然,谁的视线里有了新发现。
“那里!那里!”一瞬间,她的声音充满惊喜。顺着她的眼神,还有手指,我们齐刷刷望下去。
“呀——”一个看到了,两个看到了,我们陆续都看到了。
杏儿,杏儿!真的呀,下面沟里,黄灿灿一团出现在视线里。那就是麦黄杏吗?每年随着麦子一起成熟的杏。
一定,很好吃吧?不知谁先说了一句。接着,甜甜的感觉就流进嘴里,胃里。
“我们,去摘几个好不好?”又是谁,大胆建议。
我们几个先是不说话,继而就相继点点头。大晌午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悄悄摘几个,也不会有人发现吧?
黄黄的杏儿,实在诱人。五捧花整齐摆在柳树下,五个身影小心翼翼往沟下走。其实,即便我们放声唱歌,也没有人听得到。
一道长长的坡过后,再拐进一道长长的沟。
一路,遍满野花,还有数不清的毛毛狗草。然而我们只想尽快走进杏儿。
然后,回到柳树下,抱着花儿,吃着杏儿,唱着歌儿。一个美好的周末夏日晌午画面,悄悄升腾在脑海里。
近了近了,黄黄的杏儿就在眼前了。真黄呀,真大呀,也一定,真甜呀!
不会,有人吧?还是不知谁悄悄嘀咕一句,也是提醒我们,好好把周边看仔细。她这话把大家都吓一跳,于是屏气站定,环顾四周。
没有。
真没有。
我们相信,除了我妈妈和大凤妈妈这样久不见面的聊天者,其他大人们此刻正在午睡。我们相信,这是一个最安全的午间。于是,我们的手,小心地,却快速地伸向那黄黄的杏儿。为了摘几个更大的,小凤还大胆爬到树上。
“上面的才大!”她高高在树上,得意地告诉我们。
“快摘两个下来吧!”大凤不忘压着声音提醒她。
“小凤,你摇两下!”青青仰着脸,望着黄黄的大杏儿。
小凤两腿蹬好,用力。哗哗哗,十几枚又大又软的杏儿掉了下来,落在草丛。青青已经把一个塞进嘴里。
太甜啦呀,她啧啧着嘴。还是大凤,提醒大家不要吃,拣起装进口袋里。又回催小凤:再摇一下,快下来!
“摇好几下吧——”小凤压着声音欢喜着看一阵我们,再抬眼向头顶看看杏儿。
就是这一抬头,让她惊慌失措起来,“来人了来人了!”
哪里,在哪里呀?我们惊出一身汗。谁都知道,这些杏儿都有专人管。谁要摘,就是小偷。
我们慌了。小凤更慌,惊得几乎从树上跌下来,慌张之际,被一根树叉挂住上衣,撕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快跑!不知谁喊了一声,我们拨腿就跑。一边跑一边侥幸,来人不是冲我们的,甚至压根没看到我们。不敢顺路走,便沿沟边跑,中途发现一眼窑洞,几个人没有商量就钻了进去。
惊鸿未定。咚咚咚!我们彼此,可以听得到对方的心跳声。然而紧要的是,听听外面会不会有声音。
千万,千万别有脚步声传来呀,我们小小的心里都在祈祷。然而,然而事实不是如此,不到十分钟,一个人的脚步声清晰传进耳朵。
“这,怎办呢?”小凤先吓得要哭出来,“要是保堂就糟了!”。
“保堂是谁呀——”我问出这话时,感觉该是像我们村老黑一样的角色,专门负责果树管理的,脸黑,说话语气也黑。
果然,小凤说是。
我的手,紧紧捏着裤兜里的杏儿。两个本就很软又是从树上摇下的杏儿,很快被我捏破了。
“出来!”一声惊喝,出现在窑洞口。
“就是保堂啊——”小凤眼泪顺着就掉出来。我们战战兢兢,不敢动。
“说你们呢,出来!”又是一声,比前面的声音更大更狠。不由自主,跟着他的吼声,我们挪到门口。
“就知道大中午有人不安分!”他一一扫过我们的脸,“以为没人知道是不是?”
“大凤,小凤,青青,三萍!”他很厉害,一一点出她们四个的名字。
“你是谁家的,叫什么?”他看到我这个生面孔,目光停在我脸上问。
“我——”我不知道告诉他会是什么结果,会不会也像我们村一样,抓到偷果子的孩子,都要叫家长,告老师?
我的眼泪一下就涌出来。我是好孩子啊,我从来没有偷过村里的果子吃啊。可是今天,我确实是偷了小庄村的杏儿。我,也成小偷了吗?
想着,眼泪已经莫名流了一脸。我在心里求这个陌生的人,放过我。
“没听到?问你呢,谁家的,叫什么?”他几乎是吼过来。我再不敢不开口,乖乖告诉他我的名字,还说出我村庄的名字。
“怪不得眼生。”他的语气并没缓下来,“敢到我们村偷杏儿,你们张老师我可认得。”
“不是啊——”我在心里大声哭泣,并非,我是跑来偷杏儿吃的呀。可是,我该说什么?我的话,他能信吗?
“出来,跟我走!”我们五人,跟着他穿过这条沟,拐上那道坡。
一路走,他一路训。大意是我们放假不好好在家写作业,而竟要跑出来偷杏儿吃。“你们几个女孩子,不害臊吗?”
他这话,一下戳中我们的痛处。谁说,我们不害臊?谁说,我们是专门跑出来偷?
“回去先把你们家长叫来,明天去学校!”
“哇——”青萍率先大声哭出来。我们几个,也都跟着哭起来。
“这是怎?”突然,前面出现一个声音。抬头,竟是大凤小凤的爸爸,提着一把镰刀。他是要去割麦吗?我似乎看到救星。我们都停下来,看着他。
“问问你两个姑娘吧,大中午干的好事。”保堂并未因遇到大人而缓和下来,倒显得更加得意。他又把头转向大凤小凤,“把你们兜里的东西,拿出来。”
大凤小凤听话地将两边兜里的杏儿掏出来,大凤三个,小凤只有一个。她在树上,根本还未来得及往口袋里摘。
她们的爸爸瞬间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啪——”他一个巴掌打过来,是大凤。又一个巴掌打过来,是小凤。
“家里找不到你们,原来出来干这个!”她们的爸爸很愤怒,同时眼神也向我扫过来。
炎热的山中午后,两个女孩的哭声交替响起。
扭头,就是那棵柳树。五捧艳艳的野花,还乖乖在树下等我们。很想大声告诉大凤爸爸:看,我们是来采花的。可是,我没有勇气说出口。我生怕,他再开口,就要告诉保堂我的妈妈在他家里。
或许是这位爸爸的举止出乎保堂意料,他不再向眼前这个唯一的家长要求什么,指着青青、三萍与我说,“走!”
我不知道,妈妈知道我这样被“押”回小庄村,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会不会,也向大凤小凤爸爸那样,打我一巴掌?妈妈眼里,我一贯是听话的处处受表扬的孩子,而今跑到小庄村偷了人家杏儿,而且被抓……
我后悔死了,难过极了,不敢再想下去。
正在这时,迎面竟过来一个人。天哪,不看则罢,一看倒更加让我绝望。怎么偏偏,他出现了?怎么没有早一点回到小庄?我宁可把这一切告诉我的妈妈,宁可挨一顿打。
可是,他已经看了过来。
他是保堂认识的张老师。
那一刻,我羞的无地自容。我,是他眼里最乖巧的学生呀。几乎每一天,他都是要夸奖我的呀。可是如今,我成了小偷,就在他眼前。
“怎么回事?”他问保堂,也问我。
看到老师,保堂更加神气也更加生气,“这几个孩子,大中午出来偷杏吃!”
“哦,”张老师的眼神一下向我扫过来。我不敢抬头,不能抬头,我恨不得变成一只老鼠,钻进洞里永远不出来。
“现在怎办?”张老师问保堂。
“找家长,再到学校!”保堂说,“让老师同学都看看她们干的事!”
“他是我学生,交给我吧。”沉默一阵后,我的张老师竟然走过来,拉起我的手。
“那正好,交给你我放心。”保堂似乎为终于找到惩罚我的人而松了一口气,“别忘了告诉她家长!”
我的老师嗯了一声,牵了我向我的村庄走。他的手一直是紧紧的,一路不发一言。我的脑海里,放电影般,映现着他用一根戒尺惩罚学生的画面。
到了村口,他终于停下来,掏出手帕擦掉我流了一路却不敢擦一下的泪水,之后开了口,“明天一早,记得按时收作业。”
我刚收回的眼泪,突然间又很凶猛地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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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殊新书荐读
作者简介:蒋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冶金作协副主席,太原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现为《映像》杂志执行主编。迄今为止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人民文学》《小说选刊》《中国作家》《北京文学》等国内大型文学刊物发表作品若干。著有散文集《阳光下的蜀葵》《重回》《再回》《沁源》《天使的模样》等。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及“长征文艺奖”。《阳光下的蜀葵》《重回》分别进入全国农家书屋。《渐行渐逝的旷野之声》《盛大的告别》《天空之上,大地之地》《寻找史铁生》等8篇散文分别收入人民文学、长江文艺、花城等多家出版社年度散文、随笔年选及排行榜;散文《故乡的秋夜》收入年苏教版高中读本。
主编:采禾
小编:含函
蜀葵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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