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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柳圪曹
赵俊矗
那天，打车回老家柳圪曹。司机问我，柳圪曹是个不大的地方吧？我泪流满面，无言以对。
柳圪曹在外人眼里确实不大，蕞尔小村、弹丸之地。甚至有人就根本没听过这个地方，但在我，它却很大。
柳圪曹盛放下了我的童年。
七十年代的某个春天，我降生在柳圪曹村。从记事能走路时起，我就想走遍柳圪曹的每一处角落，但谈何容易！它东起圪梁西见岭，南部正对小寨圪顶。一有空，我就跟着大人或和小伙伴们开始步行丈量的旅程。
沿着东部的大路跟着父亲到圪梁上种地。那时，太阳还没有出，我庆幸我比太阳起得还早。放眼四望，漆黑一片，但我仍能感到四周的空阔。我觉得柳圪曹就是最大的地方了。等到太阳渐渐升起来，四周的景物才慢慢清晰了。眼前是一条深不见底的峡谷，隔谷而起的是山，山的那一边还有村庄，父亲告诉我，那是高庆垴。隐隐看见几个土窑也破烂不堪的，于是我对此不屑一顾了。父亲在地头刨地下种，我却“逡巡于东西，隳突乎南北”，一会儿发现一朵鲜花，一会儿追逐一只蝴蝶。野外的丰富多彩让我留恋不舍，我觉得我们村真大，这里就是我的世界。
也曾和小伙伴们一齐朝着南部那个名叫小寨圪顶的最高处进发。我们走得很快，都想马上到达，但从一开始就能望见的地方却总是到不了，而且有种越来越远的感觉。我们终于体会到仿佛近在眼前的东西却并不很近，但我们从不气馁，我们相信只要坚持总能到达。我们的速度明显慢下来了，而且还歇过一歇。即使歇着，我们的眼睛仍然盯着那个最高处。可小寨圪顶更加巍峨了，直插云霄，仿与天齐。有人甚至不想登顶有打退堂鼓的打算了。但大多数人仍然坚持要登顶，并斥责了中途想退却的人。于是我们又出发了。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原来的羊肠小道也不见了，代之的是荆棘丛生的草坡，简直无法下脚，我们就是四肢并用连走带爬，凭着一腔信念往上走的。走到一个平阔的地方，终于又可以歇歇了。等到我们坐下来，扭头回望来时的路是那么的狭窄扭曲，我们真惊叹自己的厉害了。再看村子，远远的卧在向阳的僻静之处是那么的安详，家家户户的窑洞和院落是那么的整洁，我们心里油然升起一种高兴之情。我们从来没有走出村庄看村庄，自然不识庐山真面目。就是那回头一望更增加了一种爱的深沉。西边的太阳已成夕阳在渐渐西坠，抬头仰望，小寨圪顶还远。村里隐隐传来了母亲唤儿声。我们都知道如果继续登顶恐怕在天黑前一定不能按时回家，于是只好半途而废了。尽管后来大了，我们不止一次登上小寨圪顶，但就是那次半途而废的经历在我心中刻下了烙印，柳圪曹很大，我们永远无法触及它的每一处肌肤。
我也曾独自一人拉着牛儿去西山脚下饮水。这是一处石潭，村人叫它暖水上。这里的水不仅甘甜清冽，更主要的是哪怕数九寒天滴水成冰的日子，潭水也不结冰，人们用水洗手洗脸，倍感温暖。原来这里的水始终能保持八九度。这到底是什么原因？村里人始终弄不清楚。他们只是在这里洗菜饮牛。炎炎夏日，天热得像下了火，暖水上却清凉无比。潭边绿树成荫，遮挡着日头的暴晒。小孩子们躺在树下的草地上或谈天说地或做其它游戏，享受着无比清凉，舒爽极了。村里的几头牛饮水之后也爱在潭边流连，它们大口大口地吃着丰美的绿草，吃饱了就躺在草地上专心致志地倒嚼，像一个人囫囵吞枣地吞咽了一些食物，又吐出来回味一样。等到回味够了，又会哞哞地叫几声，像是在交谈回味的心得。这时候，赶牛的人也就该赶着它们回家了。暖水上始终温馨热闹，从来不会缺水，即使大旱几个月，其它地方没水了，这里仍然水满盈潭不卑不亢。暖水上是个神奇的令人神往的所在。
我始终想让自己的脚步踏遍柳圪曹的每一寸土地，然而这几乎是痴心妄想。柳圪曹山山皆生机，沟沟有良田。桃树杏树梨树等各种吃食树、柳树杨树柏树等各种风景树像给每一座山头穿上了衣裳，把黄土包裹得严严实实。尤其是春天时节，五颜六色的花竞相开放正像山们脱下了冬衣，换上了春装，显得格外艳丽轻盈。沟沟洼洼的田地里各种庄稼也齐齐整整地出垅拔节生长，一片绿意，充满希望。等到秋收时候，各种水果招摇在枝头，引逗得人垂涎欲滴。庄稼们也都拿出最丰满的姿态展示于人，来换取农人的笑脸。我们在流连忘返间，或者摘一个水果放进嘴里做一番细细的品尝，或者打一担干柴送回家让冬天取暖烧炕。但这些事情都是我们在玩耍的过程中捎带完成的，轻而易举，乐而无忧。
柳圪曹的“大”更体现出一种包容和接纳，一种气度和境界。就说立村之时吧，它本来是纯粹赵姓的一个地方，后来却接纳了杜姓和张姓人家。
各姓人家都能互相忍让和谐共处形成了繁盛的村落。他们以种地为生
凭靠勤劳的双手，修房盖屋，种树植草，使精致的小村具有了世外桃源的悠然。五六十年代，物质极度匮乏，多少外地的手艺人来到村里，哪怕最穷的人家也会给他们找到不要紧的活儿以便把一碗热饭送给他们，让外人有“如归”之感。这种真诚善良所编织的村风村情就是无上的大境界。
可谁知，某一天，不知是柳圪曹变小了，还是我长大了，反正柳圪曹容纳不下我了。我离开了柳圪曹。
经过几年的上学工作的折腾，等我再次回去的时候，柳圪曹却面目全非了：村里人都移民搬迁了。
村里的凄凉自不必说，有诗为证：
消散邻舍吆喝声，曾经炊烟转头空。
残垣阻隔荒草绿，老屋惊诧游子心。
村外繁荣仍继续，此地真情任浮沉。
虽是残酒也成醉，回味酣畅泪沾襟。
只有村头的老槐树还可让人忆起些往日的生活迹象。村民们曾经在老槐树下吃饭倒歇，小孩子们在树下藏猫猫玩耍，荫蔽百米的枝叶给人带来多少清凉和安逸。可如今的老槐树也像一个无家可归的老人，满脸皱纹，伛偻着腰，失去了曾经的芳华。为什么会如此凄惨？我也到过武乡的许多地方，他们村的大槐树都受到了应有的保护，砖砌池沿，树身上挂着有关部门下发的标明树龄的招牌，侍宠而娇。而你呢，从长相来看，比其他树都大，六人也许能把你合围，外滑中空，应该有几百年的历史，却沦落到这种地步。难道是没有人气滋养之故吗？无人气，失灵气。你变小了，枯萎了，是村子容纳不下你了吗？确实是，村子小的也容纳不下任何人了。
村子依然在变小，变得容纳不下一草一木、一物一件。所有的过去生活的证据都烟消云散了，曾经的村子被夷为平地。站在村口，一览无遗。这生我养我的地方啊小的竟放不下游子的足迹。
还是到山野间走走吧。以前的路径是那么的明晰，可眼下却找不到下脚的地方。鲁迅曾说，其实地上本没有路，人走的多了就成了路。而这里却曾经有宽阔的路，没人走了也就断了路。曾经能通过车马的大道如今萎缩的叫小径也不能了，因为淤积的泥土已经横行霸道高高隆起形成起伏的小丘，小丘上荒草丛生荆棘遍布了。
以前总也走不到尽头的某个小角落都会带给人无限欢乐，眼下即使近在身边的浅沟都无法逾越了，只好放眼望望。我的眼泪随即淌过了那干涸的小河。走近附近的一片枣树，红红的干枣点缀枝头、若隐若现。伸手摘一个，用力咬一口，根本没有曾经的甘甜，一股酸涩直达心里。我唯有回头。
柳圪曹啊，你给人的无限活力和期待随着你的缩小而消失了。我还有什么话说呢？我只好用心的写下几个字：地球上曾有个柳圪曹。而我心里却永远有个柳圪曹，尽管它小到若无，却永远是沉甸甸的。
作者简介：赵俊矗，网名：梦醒今宵，山西武乡人，武乡一中教师，武乡县作家协会会员，《蜀葵花开》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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