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一生的烙印
有一年春节,我带女儿去丽江玩。女儿第一次去鸡场捡鸡蛋,感觉特别新鲜。回来后,她一手握着一个鸡蛋,吃饭时攥着,过安检的时候也舍不得放下。我们都笑她:“你那鸡蛋都快孵出小鸡来了。”就这样,两个鸡蛋颠沛流离地跟着她,回到家。
一进门,没来得及换鞋,她就扑到姥姥怀里:“姥姥,我给你带回来两个鸡蛋!”那一刻,我们都傻眼了。孩子做了什么不重要,难得的是她心中还有牵挂。
家庭里充满了牵挂,孩子就被留下牵挂的习惯;家庭里充满了诗意,孩子就被打上诗意的痕迹。
现在的人越来越像流水线上的标准产品,越来越失去了属于每个家庭的烙印。“烙印”的英文是“brand”,它还有一个意思就是“品牌”。企业得有品牌,人也要有品牌。人的品牌不是你拥有几亿资产,多高的学位,或是显赫地位;而是我们带着什么样的家族烙印,融入社会,我们用一种什么样的个人印记去对抗过于规范化的“流水线”。
好的家教有两个特别重要的指标,尊严和自由。人这一辈子,一切努力都是为了提升尊严、延展自由。无论多好的职业、多好的爱情,一旦侵犯到尊严和自由,就会产生冲突,甚至出现新的选择。
我相信尊严与生俱来,它不是父母赋予的,也不是向任何人乞求的,而是自己的选择。所以,尊重孩子的选择,不用成人的标准剥夺它。
还有“自由”。我常带孩子背诗。有时,她踩着滑板车奔跑,我追着她,听她大声地背诵“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有时,她在浴缸里打水花,突然觉悟:“妈妈,这是不是‘春江水暖鸭先知’呀?”
女儿两岁多,开始活用诗词。有次我出差回来,问她:“想妈妈吗?”她冷不丁说:“路上行人欲断*。”可爱至极。女儿偶然解构经典,我从不纠正。一个人可以胡说八道的年华有多少?小时候保留一些胡说八道的自由,长大了才可能拥有突破常规的创新。
所以,我很喜欢“家教”这个词。它是一种耳濡目染,一种长期的人格养成,它输出的终端产品,是“态度”。而正是这种态度,决定了我们能走多远。家教是一个人价值观形成的基地,它不仅是伦理的认同,也是规则的认同,它能够让孩子从小就找到一种生命的自觉,一种专属于自己的烙印,如同那两个执着的鸡蛋。
岁月风景
20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在文化所工作了6年。院子就在今天的恭王府,院墙剥落,边边角角匍匐着荒烟蔓草,随手丢下几粒蜀葵,滋生一片,粉嫩透亮,可喜可爱。办公室在二楼,老木板踩上去吱吱呀呀,若有满腹心事。早晨,阳光从窗口打进来,透过雕花,有紫色泡桐蓬勃生长。傍晚,收拾书桌,逆着光,恍惚“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办公室的墙上,挂着宋儒张载名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所长刘梦溪先生总是站在条幅底下端详慨叹:“多好的四句话啊,它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情怀与使命。”年长我几岁的傅道彬老师接过话茬:“归根到底就是《周易》所言,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化就要化育人心啊。”18年前的这些对白,而今思之,唏嘘不已。18年前的小院风物,而今念之,刻骨铭心。
那时的我,是个名副其实的小编辑,却也无知无畏,成天追在大家后面约稿。拜访李泽厚先生,不好进门就催稿,我便从《美的历程》开头,高谈阔论。李先生家客厅不大,摆着一台老式冰箱。他对面默坐,任我信马由缰。突然,他走到冰箱前,拿出一大块巧克力递给我。吃完说罢,我起身告辞,李先生又捧出一本《论语新著》手稿,郑重地交到我手上:“把这个拿走。”李先生的客厅,沉默而丰富,年少飞扬的我,因此邂逅了不少学术的前沿风景。
还有一年,我去北京图书馆看望任继愈先生。那时他身体还很好,小小的个子,说话铿锵有力。“一块小饼干,咬一口,老师问:这是什么?标准答案是月牙。如果有孩子说,这是小船,就会被判错。我们的教育,幼儿园阶段就要求标答。这样下去,思想怎么能解放?”当年的“北图”,不似今日宏大壮丽,坐在任先生幽静的办公室里,聆听他针砭时事,感叹他学问之深,境界之大,人生历练之坎坷;然而,不迂腐不衰老,不纠结于细枝末节。
当然还有启功先生。我在中文系读书的时候,就喜欢找他提问:“启先生,字要怎么写,才叫好呢?”启先生说:“你会骑自行车吗?你死死地攥着车把子试试,不是撞大树就是撞头。什么时候写字不较劲,就写好了。”我似懂非懂,回家再练。要做论文了,我又问启先生:“理科论文能学理化,文科论文怎么才能学理化?”先生莞尔:“你自个儿边写边看呗,什么时候你看着那论文说的都不像人话了,那就是学理化了。”在北京师范大学的校园里,我从本科,到读研,再任教,走了30多年,日复一日。无论杜鹃烂漫,抑或腊梅幽香,哪条路上有先生的题字,我闭上眼睛都能找得到。那是师大人心中的胜景。
人生轮回,犹如四时风景。年轻的时候,我们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渴望命运的波澜,期盼外界的认可,不懂得欣赏沿路的风景。一旁笑而不语的,是我们的父母、师长。因了这一路风景的濡染,我们在懵懂中与文化结缘。终于一天天发现,文化不是远离的、冰冷的,不是发黄的、需要膜拜的典籍。她支撑了时代,给予我们生命的基因。文化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格力量,是一种传承,是很多人共同在做的一件薪火相传的事。所有的背影旧事,沉淀下来,终成风景。
所以,我还不能停下来,仍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我还是前辈眼中的顽童和过客,我的身上仍有托付。等到那天,当我老了,有幸侧身于风景一角,也许会像他们当年一样,笑看华发已生,皱纹平添,感恩相逢,善待离别。
幸福不是生命的全部意义
幸福就是生命的全部意义吗?我千万次地问自己。
有一年,我到柬埔寨大吴哥窟,寻访著名的“高棉的微笑”,却爱上塔普伦寺的角落里不起眼的“笑愁仙女”。这尊仙女像,左哭右笑两张脸,左跨一步是愁,右跨一步是喜,站在中间,则是喜忧参半。她的左边明明有一种深深的、寂寞的、深入骨髓的哀愁,而她的右边却始终笼罩着淡淡的、温柔的、慈悲隽永的欢喜。
夕阳披洒在砂砾上,有一种粗糙的温暖,小吴哥一片奇幻的金色……手指触摸上仙女像的瞬间,内心辽阔而安宁。笑愁仙女神秘莫测的表情,如同“八大山人”似哭还笑的签名,让我顿觉无比真实,这才是生命该有的模样。
我们一直在追求幸福,期待生活不着一丝哀愁,给予满满的笑意。稍有不顺,我们就苛责世界、埋怨他人。何时我们也能做一个能释然、懂接受,兀自绽放光芒的笑愁仙女?
著名犹太精神病学和神经学专家维克多·弗兰克曾写过一本轰动世界的畅销书《生命的意义》。年,纳粹已经开始进入奥地利,犹太民族面临前所未有的浩劫。弗兰克正值而立,意气风发,已是成果斐然的学者。他还是有执照的医生,握有美国绿卡。弗兰克的妻子刚怀孕,只有移民避难,才可保持小家的完整。
然而,他的身体里终究流着犹太人的血,奥地利有他的信仰和民族。踌躇之间,弗兰克来到维也纳大教堂。在管风琴洪大的奏鸣声里,他痛苦地抉择。留下的理由是什么?第一,他是医生。身体有病的犹太人是会被第一批杀掉的,而作为医生,他可以给这些人开具健康证明。第二,他是儿子。虽然留在奥地利,并不能阻止父母被杀掉,但是,他可以陪伴老人度过生命最后的时光。于是,弗兰克带着这两个沉重的理由回到家。
如同神示。一到家,门口多出了一条残损的大理石,上面刻着“十诫”中的第一诫:你当孝敬父母。父亲告诉他:犹太会堂已经被纳粹摧毁了,这条大理石被捡回了家……
年,弗兰克医生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缓步走出纳粹集中营,他是全家唯一的生还者。他的父母、妻子、孩子全都死在了那里。医生说:我不会后悔,生命的意义不只是追求幸福。
人性本“善”,并非小恩小惠,更不是一己的幸福,而是有关信仰的慈悲,是一种大我的担当。
在田沁鑫导演的话剧《北京法源寺》中,谭嗣同曾和法源寺的住持讨论慈悲:“慈悲可比善良大多了,慈悲是多么勇猛啊。”“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要有人活着,才能继续革命,变法不能只是一个笑话。还要有人留下赴死,有流血,有牺牲,才能警醒世界。
主动选择苦难,直面生死,始终在大信义的驱使下去面对生命的全部意义。慈悲不止是慈眉善目的真容,而是至刚至勇的担当。
什么是生命的全部意义?不再踟蹰于难捱的苦难,不再自得于点滴的善意,幸福不是生命的全部意义,更要勇猛直面残酷的人生。
以上精彩内容都来自于一本书——
《此心光明万物生》
作者:于丹
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年9月
国学之思,美文之形,生活之用。打破偏见,重开视野。随着于丹教授的国学美文,让你看见中国人美好的样子。编辑推荐
《此心光明万物生》语出王阳明心学,从人生坐标的角度,将于丹私家美文结集成书;深入讨论:人性本善,并非小恩小惠,更不是一己的幸福,而是有关信仰的慈悲,是一种大我的担当。
全书分为“有所依”、“有所为”、“有君子风”、“有神仙骨”等八个侧面,惜缘向善;并配以“国学小站”和经典美图,让读者在一次次丰美的国学滋养中,感悟幸福的真谛,直面人生的考验。
编辑
王远
《亮报》官方